見證太陽沉墜

一位山海關附近的平常居民,是明代將士的後裔,當名將戚繼光修整東長城的時候,他的先人由浙江移戍那裏。四百多年過去了。長城殘破失修,磚石常遭竊移,此人愛護這歷史性建築,不僅遊覽攝影,並且以保衛長城為己任,儘力修護看守。

聯想到南京的中山陵,由呂彥直設計建造,歷經三代中國政府,許多年來,得保存相當完整,確是不容易的事。因為中山先生,博愛遠識,如海納百川,得各方所尊敬。

歷史的長河,雖然由涓滴細水組成,但都不能算是全流,所以不能割斷來看,必須綜覽。陵墓不僅埋葬個別人物,也是歷史的見證。

每到三月,就會想到中華民國國父的忌辰。

孫中山先生於1925年三月十二日,在北京崩逝。不過,我們可曾注意到,在見證孫中山先生崩逝的人中,竟然有一個外國人,豈不奇怪?

有這樣奇怪的事,竟然少人注意,豈不奇怪?

這人是誰?

有人問過他。孫含笑回答說:“我的拉法業!”這位中華民國的“國父”,最景仰美國的國父華盛頓,在從英國獨立的戰爭中,法國少年貴族拉法業,義務參與助戰,追隨華盛頓左右,出錢出力。

鮑叔,是齊國名臣管仲的知友鮑叔牙,慷慨輸財,支持齊桓公得國。而這位俄國人,恰與鮑叔牙一樣,在孫的革命事業最低潮的時候,帶來亟需要的鉅大經濟軍事援助,成為孫中山捲土重來的資本。孫感激之餘,賜譯中文名“鮑羅廷”,有時也寫作“鮑羅庭”,意思是親似同一家庭。孫從美國留學歸來從長子孫科,與年輕的夫人宋慶齡,與他用英語交談,倍感親切,都稱他Uncle Borodin,孫中山自己和黨國要人廖仲愷等人,也是如此稱他,成為音義兼合的譯名。

鮑羅廷(Mikhail Markovich Borodin,原名為Mikhail Gruzenberg, 1884-1951)於1923年來廣州,深獲孫中山(1866-1925)信任。那時,俄國革命戰爭後不久,蘇聯剛於一年前正式成立,西方國家中,有的對蘇聯還未加以承認。但其對於中國關注,已經有數年了。

1924年,鮑羅廷以其卓越的才能,正式受委任組織訓練員,協助孫重建國民黨,成為組織嚴密的政黨,並促成國共合作。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,於一月間在廣州召開,宣言國共合作。鮑還賞識提拔蔣介石(1887-1975),因其資淺望輕,派赴蘇聯學習考察四個月,歸國後,1925年,建立了黃埔陸軍軍官學校,蔣以此獲命出任校長,同是留學蘇聯的傑出政軍人才鄧演達,則被抑制。更重要的是,鮑叔帶來了三百萬盧布的實際軍事援助,許多輕重武器,大砲,機槍,彈葯,還有幾架輕型飛機,在英美拒絕繼續支援的時候,不啻及時甘霖,具有極大的鼓舞士氣作用。此外,不僅有思想架構和軍事裝備,還提供有軍事專家。

同年,嘉倫將軍(原名Vasily Konstantinovich Blucher,1889-1938)奉遣來華,為避免引人注意,化名 Gen. Galen,稱為“失業軍人”。此無軍之將,立即得孫中山的信任,作孫的護衛兼首席軍事顧問。此人深有軍事才能,曾在蘇俄革命戰爭中立有功勛;1927年返國後,為蘇聯首批授予元帥銜五人之一。嘉倫將軍親自參與1925年攻克惠州戰役,在中國的內戰中,首次出現飛機助戰偵察。嘉倫將軍並以他自己的專長,指導厘定北伐計畫,形勢頗為樂觀。孫中山再度成為受重視的中國政治人物,受邀前往北京,參與國是意見。不論左右的人對鮑羅廷如何嫉妒,如何排斥,孫仍然念舊懷德,在世上的最後旅程,邀鮑同行,隨時顧問。偉人所表現的守信忠誠,於翻雲覆雨的政治人物中,風範高越,真屬鳳毛麟角。

這年十一月,孫乘船北上,時已患肝癌沉重。

1925年三月十二日,孫中山在北京崩逝。口授有關政治的遺囑,由汪兆銘筆錄,簽字見證的夫人宋慶齡之外,有妻舅宋子文,公子孫科,女婿戴恩賽(女兒孫婉之夫),襟兄孔祥熙(宋慶齡長姊藹齡之夫);同志中有卲元沖,吳敬恆,何香凝,戴季陶,鄒魯等人。在少數隨孫北上的同行者中,也包括革命委員會顧問鮑羅廷,儼然如家庭成員。仁厚近於天真的孫中山,對蘇俄視為最親密的戰友。因此,除了“總理遺囑”是對黨政的遺言外,還有簡單的家庭遺囑,且有致蘇共中央執委會情誼深切的告別書,致以同志的祝福。當然,孫中山並不是聖人,說不上完人,但其為人仁厚而忠誠,並非只“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”,確是很少有偉大的政治人物。

以後,國民黨及政府在集會中,每用為禮儀性的誦讀。其文辭簡要而莊嚴流暢,立意勉旃後死者,繼總理遺志努力實踐貫徹。

年紀大些的人,該會記得,在孫英靈庇護的地區,每有朝會或週會,依例宣讀總理遺囑,或稱國父遺囑,仿佛後來流行讀毛語錄;大部分華人都幹過這種事,並不全是小孩子,數不清的領頭人,都是年紀不小的成年人,包括總理的忠心信徒,以至繼承人,雖然有些半文盲,他們都誦讀過這“遺囑”,不少還能夠努力背誦。難不成一直在搞騙小孩子的把戲?簡直叫人難以相信!否則如果不同意總理的話,為甚麼還多年一直搞下去?

想來奇怪,似是很少人注意過其內容的意義,那麼,怎能“依照”,並“繼續努力,以求貫徹”呢?是否表示恭誦如儀,就從沒有心實踐?

該實踐些甚麼?在孫個人的主張論著之外,其中唯一提到的是“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”,其中綜述三民主義之政綱。至於全黨政策性的宣言及大會決議,主要在聯俄容共,扶植工農,為合於作施政依據。至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,總理已經崩逝,決議中更接納總理遺囑,仍確定聯俄容共。可惜,後來宋慶齡,鄧演達,陳友仁等蘇聯之行,經歷的是出主入奴的待遇,至終失望而返。說到孫先生,斯人逝矣,聲息政亦息,這些意願,並沒有誰去“繼續努力,以求貫徹”。當時思想灌輸對象的小蘿蔔頭們,自然只是照章朗誦;氓氓大眾不知道,或不恭敬研讀此“宣言”,更不說大會決議了;而大老高幹更且漠視無睹,諱而不言,跟而不隨;“總理忠實信徒”讀此遺囑,口誦而心不維,而不知愧赧,自然說不上“促其實現”,或願其實現了,如此咄咄怪事,表明有些人厚顏實在非人可及,而其結局也非難逆料。也許,這就是中國一般人讀書作官者的態度吧?果真如此,真該說是國人時代性的悲哀了。

為了革命奉獻一生的中山先生,彌留之時,念茲在茲的話:“和平,奮鬥,救中國”,被當權者視作耳邊風,或更不如。中山崩逝後的中國景象,所缺的正是和平。智者都以為兄弟鬩牆外禦其侮;近代人的常識是每遇內爭,共同對外,竟被反其道而行之,倡甚麼攘外必先安內。孫一生痛心的軍閥鬥爭,其繼承者竟着意實行,藐視先生大仁大智,把此後的寶貴黃金十年,不選擇用於生聚教訓,而軍閥痞氓,加緊攻伐內戰。結果,想把而持之者,固不免於失而且敗,受害最深的,自然是中國國分而弱,人民爭而貧,終於導致日本乘瑕抵隙,藉機侵凌,生民塗炭,十分可悲。

對中山先生遺囑,在形式上恭誦,是遠遠不夠的。這使人想起,華人的毛病,多少朝,多少代,口唱仁義道德,行出來卻絕不是那回事;老習慣聞過則怒,固執剛愎,當作堅持原則,延續下去。這不僅是滑稽,不僅是諷刺,實在是莫大的悲劇。在中國的場景就是這樣的。

嘉倫將軍回俄後,一度因其卓越的軍事長才,獲重用還立了軍功,很快獲晉任首批五元帥之一,最後以黨派分爭被整肅,含冤以終。

鮑羅廷回俄後,歷經浮沉,轉作不顯不要的職務,因擅場英文,歷任宣傳,未死於整肅,卻因涉及猶太後裔的陰謀,被嫌流放到西伯利亞,最後於1951年五月二十九日,黯淡消逝,消息日後才獲知道。這位對華作過偉大貢獻,甚至可稱轉移乾坤的人物,促成過國共合作的偉大事工。他自然不會不知道新中國的成立,自己有參與之功,而沒有成為座上客;而在國民黨方面,對於這位組建新生的元勛,也不紀念。歷史滄桑,其人物際遇有幸有不幸,就是這樣。

無論如何,歷史不容許“如果”,只有果如其因。

2012年三月十二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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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于中旻 著 by JAMES C M YU.